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錦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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錦雞

那窗外正有一只金頭紅身長尾的錦雞,邁開褐黃兩腳在院中正溜溜達達,頗有閑庭信步那意思。

它一只腿腳些微有些跛,背上毛羽五彩斑斕,上背濃綠,下背靛青,於晨光下撲閃一對交雜亮紫的雙翅,“咻”一聲,拖著一道晚霞似的火紅長尾,姿態優雅敏捷地繞著樹枝盤旋飛躍上了樹。

一身毛羽越發顯得光彩奪目,喜慶鮮艷。

“是紅腹錦雞!”蘇梅又驚又喜。

“是紅腹錦雞。”南煙與一眾宮女太監稀罕得在院中邊圍觀邊拋了大豆、玉米餵錦雞,聞見動靜轉頭回來立在窗下朝著她倆說,“是四殿下適才幫三殿下帶來的,說是昨日三殿下聽聞郡主想要養一只來瞧瞧,恰好他手下曾於獵戶手中救得一對來,只是母的傷重死了,公的腿腳也治不好,便沒再往深林中放。三殿下昨日問人家買了來,今日讓人送進了宮,說是也算補了郡主新年禮了。”

霍長歌怔怔望著窗外那只錦雞旁若無人地忽閃七彩交雜的雙翅,又從樹梢一躍飛下,“唰”一聲,拖著長尾在院中飛舞,似一只小巧紅鳳,絢麗奪目。

“他……他怎麽知道的?”霍長歌轉頭看蘇梅。

“你昏睡時,我原與陛下與殿下面前提到了你霜降高熱的事兒,便照著你事先吩咐說了緣由來……”蘇梅悄聲在她耳邊道,“雖說你是漫天扯謊,可沒想到……”

她話音恰到好處一頓,未盡的尾音似根羽毛般,在霍長歌心頭輕輕掃了掃,掃得她心尖尖上不住得顫,又牽動她那魂魄亦在軀殼間來回晃蕩。

“那便謝謝——”霍長歌輕咬了下唇,嗓音些微的啞,鼻頭酸澀,卻笑著喃喃說一聲,“三哥哥了。”

“蘇梅,你快追上四殿下,”霍長歌說完轉念一想,回身扯她,急道,“問問他三殿下何時會從太子府裏回來呢?我想親自去謝謝他。”

蘇梅應聲出門,霍長歌右手扒緊窗欞站著,忐忑又歡喜,歡喜中又止不住得微微酸澀,哪裏有人能好到這般地步呢?替她適才背完了鍋,又想著送了東西來平她的怨。

前世只當他是因愧疚才傻,如今看來,卻是打小就傻,真是——

真是不知說些甚麽才好,她這樣想著,蘇梅已是又回來了。

“如何?”霍長歌忙問她道,“三殿下何時回宮?”

“四殿下也不曉得,”蘇梅與她說,“三殿下乃是由先皇後撫養長大,按規矩,今日便要與二殿下一起,於東宮中陪太子吃個團圓飯,見一見宗族裏上門拜會的族親。不過四殿下交代了,他待會兒便去與陳寶知會一聲,待三殿下回宮,小姐的心意他便即刻能明了了。”

霍長歌失落應一聲,心裏霎時空落落的,遂讓蘇梅扶著又躺回床上去歇息。

她燒一退,便是無大礙了,歇下片刻,太醫又來與她肩頭換藥。

她左肩雖撕開一大道口子,傷著不能動,但萬幸未傷著筋骨,好生休養一段時日便能恢覆如初。

年初三,各宮上下皆正忙著,只抽空備了些禮來送與她,連楊澤的禮也讓人帶到了。

皇帝亦說要賞霍長歌,著身邊大太監來問她想要甚麽,她左思右想半晌,愈發索然無味,只覺要不了帝心不疑,旁得便也沒甚麽想從他身上討的了。

“想吃好吃的,藥喝得多,口裏苦。”霍長歌嘖吧一下嘴,可憐巴巴得與那大太監仰頭撒嬌道,“甚麽吃食都想要。”

那大太監抿唇笑一聲,如實回去稟報,片刻後,便有一眾宮女捧著吃食來了。

午後陽光正好時,霍長歌端著個盤子,盤子裏壘著各色糕點,裹得嚴嚴實實坐在太陽底下,腿上搭著毯子。

她只一只右手能動,便一會兒拿了糕點吃,一會兒又攢著把黃豆拋著餵錦雞,人雖傷著,卻偷得浮生半日閑,倚在廊下曬著陽光睡睡醒醒,好不愜意。

那紅腹錦雞想來在前一任主子家裏被養得也是頗盡心,眼神雖機敏,卻絲毫不怕人,誰與它丟了食兒它都吃,滿院子旁若無人地拍著翅膀飛,“咻”一聲,似一道耀日艷霞掛在半空晃過,一躍上樹,踩在枝頭蹦蹦跶跶,再“咻”一聲,又拖了長羽飛下來,似將雲端的晚霞猛然拉回落在了地面上。

南煙忙完了手頭上的事兒也來湊熱鬧,搬了小凳兒往霍長歌身側坐下來,托著腮也癡癡地瞧著那錦雞,緬懷似得嘆一聲:“前朝時,三輔原還常能見到這錦雞,高門貴胄裏也會圈了養,只如今越發不得見了。”

霍長歌好奇“咦”一聲,循著她那話側眸問她道:“娘娘家中原也養有錦雞嗎?”

“……有一對,”南煙聞言一頓,似乎未曾料到她會這般問,遂認真回憶了一回憶,笑著與她答,“我幼時曾經見到過,該是一位同我一般出身的家生子大哥在照料。”

霍長歌應一聲,記起皇後母家姚氏原出身三輔,這錦雞確實京畿比北地更常見,便也未再多想,與南煙有一搭沒一搭又聊幾句,將手中糕點也大大方方遞了要她嘗。

南煙與霍長歌相處兩月餘,也算摸清了她性子,曉得她雖脾氣古怪,人卻好相處,馭下也少苛責,便與她平日裏也沒那般拘束了,應她所邀,正要撿了糕點來嘗,冷不防瞧見那碟子中剩著許多以寒豆做的翠玉糕,似是不大得她青睞,便與她試探道:“郡主,這翠玉糕可是不合你口味?”

“寒豆性涼,我幼時喝藥傷了脾胃,吃不得太多。”霍長歌微微一皺鼻頭道。

“那可否賞上婢子兩塊兒?”南煙赧然笑著與她討要道,“我那妹子素來喜食翠玉糕,我便想——”

“姐姐盡數拿去便是,”霍長歌隨意一擺手,甚是不以為意道,“說起來——”

她似乎憶起甚麽,頓了一頓,方才側眸與南煙稍稍歉意道:“大年節的,平白生出這許多事,竟是忘了準你一日假著你瞧瞧你那妹子去,左右側殿離得這般近,今日也無事,姐姐這便包些糕點過去吧。”

“唉,那婢子便謝過郡主體恤了。”南煙也不與她客套,感激笑著掏了巾帕出來,將她碟子裏那些翠玉糕盡數包了,又仔細揣在懷中小心護著,起身與她福一福,便轉身一路小跑,歡天喜地似得出了院門。

霍長歌瞧著她出去,止不住歆羨,每逢佳節倍思親,她眼下越發思念她爹得緊,卻是連一封家書也送不出去。

她便愈加惆悵得拋了些黃豆出去餵錦雞,一人一雞“相依為命”。

不多時,南煙卻又失魂落魄回來了,於她身後沈默坐下,一副心事重重模樣,懷中鼓鼓囊囊的,似是連那糕點也沒送出去。

“怎麽?你那妹子沒在麽?”霍長歌見狀詫異道。

“啊,是啊,瞧婢子這記性,”南煙聞聲擡眸,生硬一笑,訕訕道,“今日殿下們皆要探親去,我那妹子原是五殿下貼身侍婢,又怎會留在宮中呢?是我疏忽了。”

她話雖說得輕松,眼神卻明顯躲閃,似是情急之下扯了慌。

霍長歌敏銳覺察,心下疑惑,只未追問,笑著遺憾一嘆:“可惜了,那姐姐擇日再去吧。”

“唉。”南煙強撐著一笑,“好。”

“姊姊,若是無事,你便回去吧——”

四下裏安寧靜謐,南煙出神似得凝著那紅腹錦雞於枝丫間跳來跳去,不由憶起適才去尋她那妹子南櫟時的情景來:她興沖沖得奔去找人喚出她,她竟一眼也未多瞧她,將她兀自推搡出宮門,一句話也不聽她說,只又急又恨道:“五殿下適才剛回來,我要趕緊去伺候,可萬不能讓那群小賤蹄子們搶了先!姊姊,你是不知今時今日原有多少人要與我搶著伺候五殿下……”

——小賤蹄子……

南煙坐在和煦溫暖的日暉下,仍覺周身繚繞著驅不散的寒意,那樣羞恥又低賤的詞,怎會是她那花兒一般的妹子會脫口而出的?

她忍不住裹緊了棉衣,只覺越發透骨得冷。

她的好妹子,怎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呢?

只怪這宮中日子,委實太過清寂了……

暮色西沈,轉眼夜便要來了,霍長歌竟在那院中逗弄錦雞坐過了半日。

“將藥喝了,”蘇梅端了藥碗過來,蹲在霍長歌身前去搶她糕點碟,“小姐,你再吃下去,待會兒晚飯還用嗎?”

霍長歌左臂傷著不能動,便就著她手將藥一口飲盡,苦得她一個激靈,她打小喝藥,最是厭惡這股子苦澀氣味。

她喝著藥還不忘右手護著她糕點不讓蘇梅碰,蘇梅與她拉扯半晌,對她那孩子氣舉動又氣又惱,惡狠狠擡指一戳她眉心:“吃吃吃,胖死你算了。”

她話音未落,霍長歌耳廓一動,陡然停了動作,擡眸往門口望過去,任蘇梅將她那盤子一把抄了。

蘇梅端著碗碟婀娜起身,順著她眸光前探,見原是謝昭寧與連璋一並來了。

霍長歌渾身些微一顫,不由便坐直了,大睜著雙杏眸一瞬不瞬凝著謝昭寧那水藍的身影越來越近,險些驚喜得就要笑出來。

倏然,她帶了笑意的眼珠一轉,霎時就斂了那一副殷殷切切模樣,眸光偏開些許,照舊一本正經餵她的雞,並不直視與他,卻覺得他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一般。

蘇梅見狀遠遠與兩位殿下行了禮,顧不上理會連璋與她仍是擺了一副嫌棄神色,機靈尋了借口,抿唇一笑,將南煙與其他宮女趕緊從院中支開了。

等謝昭寧人終於到了近前,霍長歌垂眸瞅著他衣袍下擺,憋著一抹笑意,只繼續朝那錦雞丟黃豆,左一顆、右一顆,那錦雞也跳著腳跟她玩,來回蹦蹦跶跶啄食吃。

一大一小像兩朵燦若艷霞的紅雲似的,遠遠瞧著,怪好看的。

“花園裏遇到連珩了,他說你要見我?”謝昭寧見霍長歌不擡頭,只覺她興致不高的模樣,溫聲道,“傷處可好些了?還氣呢?”

霍長歌聞見他聲音,這才緩緩揚頭看著他,誇張地嘆出老長一口氣,拖長了尾音,眼底裹著笑意,面上卻擺出一副為難神色,道:“三哥哥送我好一份大禮,這氣嘛,再氣也只能憋著了……”

她話音未落,連璋一副牙疼似的模樣,嘴角一抽,已轉身往遠走了幾步,一副甚是怕她言辭汙了耳朵的模樣。

謝昭寧一對白玉般的耳尖卻是已紅了,只覺她今日的語氣似乎怪怪的,讓她說得正有些不好意思,便聽她下一刻又續道:“問四哥甚麽,他也答不出,我就想著,三哥哥送來的這只雞倒是圓咕隆咚胖乎乎的,該到宰殺的年歲了,但三哥哥不來,我也不好問你是想紅燒還是清蒸。

“按我這傷勢吧,該是燉了喝湯最滋補,我正打算餵完這一回,明兒早上讓人拿去廚房給燉了,留一只雞腿送去你宮中。可你現下既然已來了——”

她話音一頓,眼神一亮,神情陡轉喜悅道,“——三哥哥,你說說,你想怎麽吃了它?”

連璋:“……”

謝昭寧:“?!!”

她左一句清蒸,右一句紅燒,謝昭寧活生生讓霍長歌給說楞了,脫口便道:“不是——”

他那一瞬只當是自己當初會錯了意,原霍長歌不是想養一只紅腹錦雞來看看,她竟然是想吃吃?

“吃不得!”謝昭寧一雙鳳眸都瞪圓了,哪裏還有往日那雲淡風輕模樣,登時急道,“我原是買來,以為你——”

“以為我甚麽?”霍長歌神色故作茫然道。

“以為——”謝昭寧話一出口,他雙頰又已緋紅到似能沁出鮮血來,眼下那顆小痣越發殷紅得一顫。

他輕咳一聲,微微偏頭與她錯開視線,硬生生將“你想要”那三字壓下去,頓了一頓覆又壓著嗓音,緩了緩情緒,避重就輕,好聲好氣溫聲轉回眸來勸她說,“真吃不得,我問它主子買它時,就答應了人家不是殺了吃肉的。這錦雞原才從獵戶手中逃過一劫,怎能——”

謝昭寧欲言又止一滯,眼神糾結,顯是對著霍長歌說不出後面的重話來。

他那下屬原也不願割愛,只他去人家府上拜會時,恰逢那下屬抱著家中滿月長女端端立在府門前,按著民間風俗,那滿月幼女遇到的第一個路人,便要與她擬乳名。

謝昭寧碰巧便是那第一人,他那時心心念念著要與霍長歌尋錦雞,下意識便憶起一句詩詞來“女娥坐而長歌,聲清暢而蜲蛇”,便脫口與那幼女擬了“清娥”二字。(註1)

那下屬原也是半個高門出身,飽讀詩書,聞言仰頭一嘖吧嘴,便品出了他深意,算是為全他賜名的恩,才將那錦雞不情不願賣與了他,還額外敲了他一筆厚厚紅封隨了滿月禮,又啰裏吧嗦不住叮囑他要好生得養,就快逾矩要他指天發誓了。

謝昭寧這廂正為難,霍長歌卻逗弄老實人逗弄出了樂趣,面上仍是頂著一副油鹽不進模樣,還故意在他說“肉”時,小聲吸溜了一下,舌尖一探,舔了舔唇角,似是他一席話起了反效果,讓他給說餓了。

連璋:“???”

謝昭寧:“……”

謝昭寧抿唇覷著霍長歌那一副躍躍欲試、鐵了心就想宰殺吃肉的樣子,無奈擔憂嘆一聲,只苦口婆心不住勸她道:“這是在深山裏生長的,原不及宮裏養的家禽吃著幹凈,莫吃了吧,你、你如今自個兒身子也虛著,就別……小心吃出了瘟病來,得不償失。我待會兒讓人給你燉盅人參雞湯,可好?”

註1:女娥坐而長歌,聲清暢而蜲蛇。——《西京賦》漢-張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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